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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回起了困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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陌生的情緒攫住他,他靜默看著她轉身拿出磨利的石片,從巨大神樹上刨下一塊樹皮,再朝巨樹一拜,感謝巨樹同意恩賜。

他聽見她與巨樹無聲交流,眨眼間,她走入風雪裏,待他回過神,已無法感受她的能量。

他們身上流動的能量同樣古老、同樣強大,他曉得她是刻意收斂,讓他無法察覺她的去向……

四日後,軍隊拔營,一路急行返回都城。接下來數十年,他建立都城制度,所有中土住民依天賦編制,從事工匠、獵人、戰士等業。

盡管他預知幾十代之後,完整中土將經歷大變動,土地將裂散於廣洋之上,在他手中統一過的子民亦將分裂數族,然而教化卻能繼續傳承,在他之後,人類將產生文字、有系統的語言,不再重度依憑靈覺。

而直到他恢覆為能量前,他都不曾忘記那名穿著淡青衣袍的女子,他曾數度派出獵士尋她,卻始終未有消息,再也見不到那名女子,成為他最大的遺憾。

當他跨過生死門那瞬間,他突然理解,那份強烈的渴望以及困惑,源於他想得到她,與她合而為一。

於是最後一刻,他決定重返星球尋她,他的使命原在第一世就完成,原可返回為純粹能量,自由來去,但他選擇與她一起重生。

只因他知曉那名女子未來許多世都將在這星球重生,直到人類理解情感,習得付出與奉獻。

山腳下的小村落沐浴於橘紅霞光裏,幾戶人家炊煙裊裊,偶有幾聲犬吠響起,黃土路旁孩童三三兩兩嬉鬧玩耍。

她一身煙藍素淡衣裳,腰間簡單系條深藍腰帶,袖子不似尋常女子袍服寬大,反如男子緊束,方便她於藥田工作。

剛砍完柴下山的老樵夫見她蹲在藥田裏除草,走過來打了聲招呼,「小娘子。」他放下拎在手上的一捆柴,又道:「你給的藥真靈,比鎮上大夫開的藥好用吶,你瞧我這腳又靈活了。這是今天剛砍的柴,要曬曬,等會兒我幫你擱門前,明天你自個兒曬上半天就成。」

「葛老爹,您早先送我的已經太多,我都沒能用完,別再給我了。」她步出藥田,走到他身前蹲下來,「您右腳可否讓我看看?」

「小娘子肯幫我瞧,再好不過了。」葛老爹趕忙松下背上一大捆柴,撩起褲管。

幾月前他上山砍柴,下山時遇上大雨,山路濕滑,他不小心摔了跤,右腳硬生生跌斷,當時鎮上老大夫接回了斷腳,沒想到傷口後來卻生出爛瘡,老大夫搖頭說沒得救了,他家那口子又哭又嚎的準備給他裁壽衣,還拜托識字的十裏鎮大人寫了封家書給正在打仗的獨子,就連棺材也給找人釘好了。

後來隔壁沈大田的大閨女說,在村後頭的山腳邊有位種藥小娘子,指不定救得了。

那時他已經連著發燒兩個日夜,差不多只剩口氣,他那口子心想,就死馬當活馬醫了,且沈大田的閨女說,那小娘子不收診金,藥錢也隨人意思給,於是她跟著沈大田閨女找到正在藥田收藥的小娘子,聽完她哭啼報過他的傷勢,小娘子沒二話,立刻奔回自家竹屋拎出一籃藥草醫具,隨兩人來到葛家。

據他家那口子形容,小娘子醫術之厲害,簡直聞所未聞、見所未見。

他妻子跟沈大田閨女那日燒過一鍋又一鍋水,頭一鍋水是用來浸泡醫具,再來就是用水滾煮幹凈布料。

他家那口子現在說起那日的事,還心悸手抖的,最叫人害怕的是,聽說小娘子用刀挖他腳上的爛肉,刨成一個血淋淋大洞,然後敷上她配好搗碎的藥料,再用煮過的幹凈布料綁緊。

接著幾日夜,小娘子多半都守在床邊,一日五回的親手換藥,他家那口子負責洗、煮、曬幹裹傷的布料,一日三回熬藥,藥全是小娘子來回自家配的。

本以為離死不遠的他,沒料過一日夜便燒退,非但如此,他右腳原已發臭的爛瘡用上小娘子的藥後,竟慢慢生肉收口,他家那口子感激不已,直嚷著掙了錢要替小娘子塑像,當成菩薩拜。

為接他的斷腳,家裏的錢全掏給鎮上老大夫。雖說斷腳接回了,可差點沒命,小娘子等於是打鬼門關前將他救回,他們卻擠不出一文錢給救命的小娘子。

知曉他們已經沒錢,她只是笑道:「藥草不花錢,都自個兒種的,沒關系。」

他醒來後,小娘子隔三差五過來,帶藥草不說,還會帶上幾樣她種的瓜果菜蔬,甚至是她自溪河捉捕的幾尾活魚,說是吃鮮魚傷口收得快。

他們倆老唯一的獨子去了戰場,能不能歸家還指不定,這小娘子做的比他們的親生兒多的多。假使親兒在,他定要兒子娶了小娘子當媳婦,好好報答人家。

想想她一個女人家,多不容易,不過……這小娘子是打哪兒來的?還有一身厲害的醫人本事?

葛老爹慢慢覆原後,老想著小娘子似乎是幾年前忽然出現的,但到底是幾年呢?他也說不出個準。

一個姑娘家忽然就出現,整村的人卻不覺奇怪。他仿佛記得那座藥田是小娘子一手開墾出來的,竹屋也是她自個兒搭的,本來都不在那兒的。

葛老爹這會兒越想越覺得奇怪,怎麽大夥兒都不好奇這位小娘子?

這村子就二、三十戶人家,哪戶生胖娃娃、哪家嫁閨女、娶了媳婦,村頭到村尾哪條消息不是立即傳開,人人知曉,怎就獨漏了小娘子?

小娘子手在他膝上按壓察看,好一會兒,她起身道:「葛老爹,您的腳恢覆得挺好,但山路不好行,還請您小心為上。我屋裏備好幾帖補氣的藥,擱在桌上,等會兒勞煩您自個兒拿,回去讓大娘幫您熬了,我藥田有幾味藥要趁鮮采完,太陽快下山了,今日沒法兒跟您一道回,對不住。」

「不要緊、不要緊,你忙你的。」葛老爹背起大捆柴,搔搔頭,著實忍不住了,探問道:「我說小娘子啊,你是什麽時候到我們這村的呀?我想了又想,就是記不起——」望進小娘子杏仁似的大眼兒,他一時竟停住了話。

小娘子笑意盈盈朝他看了看,他正奇怪著,腦子卻模模糊糊想起片段……

是了,曾有位讀書人模樣的年輕公子牽著漂亮的小女娃來到村子,先是搭了間草屋……就在小娘子如今的竹屋旁,後來年輕公子墾了一畝田,不種賣錢的谷子,種旁人認不得的草。

葛老爹模糊想起,那些花花草草就是小娘子現下照料的藥,那位公子還有著一身好醫術,叫什麽名字來著?古文漢,對,就是古文漢,後來村裏人喚他古大夫。

啊!當初他家葛小胖的名還是古大夫起的,他怎就忘了?

後來小娘子十歲大時,古大夫因一場大病死了,唉唷……他想起來了,是他帶葛小胖在藥田邊挖了墳,幫小娘子葬了古大夫。

葛老爹困惑搔頭,想老久的事想不起來,這會兒忽然全記起來,感覺挺古怪的,對了,竹屋是葛小胖後來幫忙小娘子搭的。

「小娘子……」他怎想不起小娘子的名呢?

「葛老爹,您還是喚我霖兒吧,從前您是這麽喊我的,烈安受朝廷徵召後,我沒能常去探望您跟大娘,許是因為這樣才讓您對我生疏了,可我一個人要照料這大片田,實在忙不過來,葛老爹可別埋怨我。」她淡淡笑著。

對,小娘子名喚古曉霖,破曉的曉,天降甘霖的霖,他大字沒識幾個,但勉強記起古大夫說過。

「沒埋怨、沒埋怨,就是人老了,很多事記不清。霖兒,你也別太累,得空,時就像……」葛老爹想了想,「就像古大夫還在那樣,上我們那吃頓飯,我讓你葛大娘煮幾樣你愛吃的……我想起來了,你愛喝筍絲湯,對吧?」

「老爹記性真好,都十年了,還記得霖兒愛喝筍絲湯。」

「呵呵……筍子今年大出,正合時節,要不你明天過來,我讓我家那口子煮筍絲湯。」

「好,先謝過老爹了。」

葛老爹笑呵呵,重新背起柴往竹屋去了。

望著葛老爹遠去,古曉霖在晚霞裏閉眼片刻,吸吐天地間游動的靈氣,將不存在的記憶寫入葛老爹腦海,耗去了她的力量,得補回來。

這是她的最後一世了。她靜默,傾聽古老神只傳放風裏的命定之局。

她降生在這片深受眾神照拂的土地,醫藥之書即將完成,她只需尋得一名擁有醫藥天賦的凡人徒兒,將累世所得的醫藥知識傳承下去,她的使命便得以完滿。

在晚霞與夜幕接替之際,她張眼鎖眉,風傳來不該屬於這世界的靈氣,那是與天地洪荒相同古老的氣息。

她二度閉目,倏忽憶起許多世之前,於雪林初遇的王,他不屬於這片土地,而是應至聖神能召喚降生,一如她與葛烈安。

那時,中土是一片廣闊大地,不似如今已然分裂,不同人種於分裂的中土各建國族。

她睜開眼,風中的靈氣越發濃烈,她褪下粗布鞋,赤裸雙足踩進藥田,地氣接上來,她彎身撈起一把黃土,灑進風裏,風與土交融輕緩低訴,卻道不出她欲解之事。

她累世帶著神能降生,這是首回,她蔔不出答案。

突然,奔騰馬蹄震動地土,由遠至近朝村落而來,她仰頭,山樹讓風刮響,震動回傳來者氣息,有她熟悉的……葛烈安。

葛烈安將訊息寫入風中,還沒來得及收取,馬蹄聲已奔入村頭,她眉頭深鎖,隱隱覺得不祥,似有不好之事將發生,她回頭正打算步出藥田穿回粗布鞋,群馬奔騰揚起的黃土煙塵已然飛卷至面前。

「籲——」男人低沈的嗓音搶在駿馬嘶鳴前響起。

驟然停止的紅鬃駿馬與她僅有兩步之遙,她定住,微昂首,夜幕噬去最後一絲夕陽前,她瞧見馬背上高大男人一雙熾熱的黑眸,顯露出驚訝的神情。

她垂下眸,立刻收盡神能,卻已知來不及,他應已窺見幾分她的真貌。

戰甲在移動間發出清亮聲響,男人翻身躍下馬,身後一群戰士也隨之下馬,上百名軍兵戰甲同響,黃土路應聲震動。

山邊小村何曾見過這般大陣仗,戶戶緊掩門扉,尋常就著月光嬉鬧的調皮孩童,早在聽見馬蹄震響時全躲進自家屋子。

阢爾夏走來,低頭見她一雙裸足,旋即轉身朝後頭軍兵喝道:「全背過身去。」

語落,所有軍兵同時轉身。

她瞧見不遠處的葛烈安也背過身去,才嘆氣,阢爾夏已轉回,彎身拾起離她足邊不遠的鞋。她一陣驚楞,不解他何以願意屈膝為她拾鞋。

大掌輕裹她足踝,擡起她腳掌,鞋套進她的足,接著另一只鞋也被他穿妥。男人左膝托手,昂首瞧她。

月光盈亮,映照出阢爾夏眼底似有若無的困惑,他起身,她依舊垂首,不消片刻,那粗礪的手托起她下頷,道:「寡人……總是夢見這雙眼睛,未想竟有得見之日……」

她困惑擡頭,望入男人深邃的眼,方才他沒見著她真貌?他似乎當她是尋常人。

他未帶神能降生嗎?

怎會?他身上的氣息確實與天地洪荒同樣古老。

「你的名?」他低問。

「啟奏陛下,古姑娘乃臣幼時玩伴。」背對的葛烈安道。

古曉霖接得葛烈安提示,微福身,垂首回答,「民女古曉霖,見過陛下。」

「無須拘禮。古曉霖……可是古人、破曉、甘霖之古曉霖?」他問,手不自覺撫上她細白頰膚,這軟涼膚觸,他仿佛盼了幾生幾世……

「是。」她偏過頭,繼而恭謹垂首。

背對兩人的葛烈安察覺氣氛有異,再度出聲,「陛下,臣原盼衣錦歸鄉後,向霖兒求親。陛下英明親征,邊關得以告捷,臣萬幸得陛下恩寵,一同返鄉,臣在此懇請陛下作主,賜臣與霖兒婚配。」

「婚配?」阢爾夏身軀明顯一震,回身朝後望去,軍士依舊背朝他,唯獨葛烈安不同於挺直腰桿的眾士兵,伏身雙手抱拳請求。

明月犀利,葛烈安一身戰甲彎伏承接月華,反射的月華轉眼恍如細密銀白飛針來襲,刺痛他的眼。

「寡人不準!」他立即駁了葛烈安的求請,再喊道:「江副將!」

「末將在。」江副將低首上前。

「你領人上十裏鎮添置車駕,交代人務必要將車坐布置輕軟舒適,明日古姑娘同寡人返京。」

「遵旨。」江副將點了六名騎軍,領命而去。

「葛將軍,寡人賜你省親三月,三個月後可偕雙親返京述職,寡人會命人盡速擴整將軍府,待你領雙親赴京都安養天年。葛將軍,你且先回。」

「臣,謝恩。」葛烈安轉過身,面無表情的朝古曉霖淡掃一眼,跪伏謝恩。

「餘下將士聽旨,今夜就地休整,日出一刻啟程回京,勿擾村民。」

「遵旨。」上百名軍兵同喊。

古曉霖閉眼凝神,收取葛烈安托風而來的音訊——

上聖者神能因不明緣由已受禁錮,勿憂。

邊關大捷,國族將得十六載安定。

三月後京都見,勿忘醫書。

她一睜眼,瞧見高大偉岸的男人立定於她身側,似是在等待她發聲。

古曉霖怔望著曾擁有強大神能的上聖者,心中生出許多疑惑跟不解,她靜默不語,移步返回竹屋,毫無意外,阢爾夏亦默然不語隨她步入竹屋。

入屋後,她使了火摺子,打亮油燈,他立於竹屋內,讓空間顯得更為狹小擠迫。

舉起陶壺陶杯,她給自己倒了杯水,喝空了杯,她覷一眼男人,他似是目不轉睛的凝視她一舉一動。

她拿起另一只空杯,朝他望去,輕聲道:「要嗎?」

阢爾夏點了點頭,走兩步,戰甲抵上竹桌發出聲響,他似有些尷尬,後退半步,「寡人可否坐下?」他望著竹桌旁長條木板椅,模樣單薄不甚堅固。

此時的他不曾意識到,這一生從未如此徵詢他人。

看著他那身沈重戰甲,古曉霖先是蹙眉,順著他目光望向木板椅,她莞爾輕笑,繼而道:「陛下,可否先行卸去戰甲?木椅應是無法同時承受戰甲與陛下之重。」

她輕輕一笑,一剎那竟令他有些手足無措,他慌亂卸甲,困惑凝視自己帶著粗繭的長指,不明白此刻何以些微發顫?

他擡眼望她,發現她亦將目光投向他,時間仿佛靜止不動……他隱隱覺得,這樣的片刻,在非常遙遠之前便經歷過。

古曉霖緩步走來,她舉起手聲音甜軟的道:「讓我來。」轉眼,他一身戰甲卸落,她手腳俐落地將那身沈重戰甲擱置竹屋內唯一的木櫃上。

剛才隔著戰甲與上好衣料碰觸他,她確定上聖者的神能已受禁錮。解甲後,她踱回竹桌旁,倒了杯水,思忖是否該抹去他的記憶?

至聖神能曾召喚不同上聖者降世中土,祂們各有不同神能、不同使命,彼此不相互幹擾、相互敬重,達成至聖神能寫定的使命,便可自由來去。

她回想他們初遇時,他身上流動的強大神能幾乎能損傷她,她不明白他為何靠近-那灼熱得興許能焚毀她的神威,他半點沒隱藏。

她知曉他並無意傷她,卻不明白他何以不斂神能地靠近,她朝他致送崇高敬意,他不知為何,似有半晌出神,她掐緊空隙遠離他,並抹去所有能被他察覺的蹤跡,她請求風為她遮掩、大地為她沈默。

初史時代,上聖者與凡人安然並存,降生的上聖者們彼此保持恰當距離,至聖神能早已寫定規矩,一切只為讓重生的世界順利運作傳承。

那一世,這位善戰且擁有能召喚風火水土與馳並肩作戰的強大上聖者,無視至聖神能規矩,破壞應與她維持距離、不相互幹涉的定律,逼得初史的她必須在第一世遮蔽神能。

如今,原該只來一世的上聖者又再度降生,她蔔算不出因果,風與大地同時沈默,即便是召喚她的至聖神能,亦以沈默回應她的蔔問。

她遞上陶杯,他接手,一口飲盡,擱下杯,他讚道:「甚好。」

古曉霖目光淡掃,輕緩道:「杯裏僅是烹煮過的野溪清水,並無滋味。」阢爾夏一瞬間沈默,似是不知如何回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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